安静，名词。有干净的手敲金属的声音。使人联想到晴天，天空明亮，微风凉爽，水面上追逐的波纹，像闪亮的银鱼，在洞庭湖秋香色的秋水里划过，比金色的闪电略慢。它呆在密密麻麻的方块字里，凹下去一块儿小小的银色阴影，使阅读者疲劳干燥的眼睛得到一颗舒缓的水滴。我喜欢安静，一切不善言辞的事物令我生出爱心。年底我们搬了新家，房子宽大明亮。白墙壁，红地板，微风里轻轻摆动的白底小红花窗帘，都静静的不发出一点儿声响。还有老公买来的八尾锦鲤，红的，白的，花的，在玻璃缸里款款展开它们纱裙般的透明尾巴，气球似的上升，降落伞似的下降，动作缓慢得像电影慢镜头，造成天使下凡的美妙错觉。锦鲤很安静，尤其在冬天，很少进食，排泄，也不在水面吧嗒撅起的嘴巴。我每三天给它们换水一次，喂食一次，洗掉鱼缸底部沉积的灰绿色的粪便，不像粪便，更像浸泡后的绿色鱼食。没事的时候，我站在玻璃缸边看它们怎样转身，摆尾，把嘴巴撅出水面吞一粒鱼食又胆怯地沉入水底。儿子怪我换水太勤，说太干净的水不利于鱼儿的生长，使我想起“水至清则无鱼”的古训，但我不能容忍它们美丽的尾巴搅动微黄浑沌的剩水，使我感觉邋遢，并且有缺氧的窒息感。天气暖和之后，锦鲤的生长期来临，它们明显地活泼起来，每天进食，每天排泄，我不得不每天换水。一天晚上，在我给它们换水的时候，一条最大的红色锦鲤，在我的纱网上来了个漂亮的鲤鱼跃龙门，吧嗒掉入便池中。慌张中我喊来儿子打捞，忘记了他的手比我的要大，然而红锦鲤似乎不知道前途的缺氧和邋遢，在儿子大手的协助下，更快更深的潜入漆黑的下水管中。冬天它们的安静使我误以为我的换水行动是十分安全的，我没有采取一点儿安全措施。也许该在洗手池里换水，那样锦鲤不可能在很小的排水口消失，也许该在便池口放一个拖把头，那样锦鲤也只能来个软撞壁，也许我应该自己把手伸进便池里，我的手很小，或许可以抓住它美丽的尾巴。但是，骨子里的安静使我在危机关头出手缓慢，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而且，我避讳便池的污秽，尽管这是我家的厕所，尽管换水前没人排便。我所追求的安静的美，不具备更大的爱心，不能奋不顾身，不能杀身成仁。对于锦鲤的自杀，儿子和老公没有什么震惊，只怪我太笨，做事不够细心，浪费了一条值十块钱的鱼儿。只有我，心从胸腔掉到了胃里，阻梗了消化细胞品尝晚餐丰富的蛋白质和维生素。从那后，玻璃缸里少了最美丽的模特，舞台变得宽敞了些，使其他锦鲤获得了更多的散步空间。每次我喂食的时候，听见锦鲤争抢食物的吧唧声，就会想念那条逃匿的锦鲤，害怕它浮在污浊恶臭的水面上，露出泛青的白肚皮，红色纱裙支离破碎。美好的安静没有面对丑恶的能力，不能出淤泥而不染，不能在真空的云霄上扮演纯洁的天使。三月的一天，我和儿子在花鸟店里买了两只兔子。买的原因是老公说要在楼顶养鸡养兔，回归山林。在上下三层的兔笼里，都是些兔子的幼崽，白的多，灰的少。它们歪着毛茸茸的头，蠕动小小的三瓣嘴吃青菜，似乎总也吃不饱似的，让我们看见它一只黑黑的或是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婴儿一样无知而透明。我们选了两只，一白一灰。其实我更想要两只灰兔子，因为它更像几米绘本《森林里的秘密》里画的毛毛兔，耳朵更长些，眼睛更亮些。考虑到色彩的搭配问题，我们选了两只不一样的。儿子说要选一公一母，适合交配繁殖。可是老板娘也不知道怎么辨别公母，我笑话儿子忘了初三课本里的《木兰辞》：“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可是试了几只兔子都是小脚乱动，于是我们不论公母，估计都是公的，买了一对兔兄兔弟回来，并起名叫小白、灰灰。刚买回来的时候，儿子热情很高，每天给它们换报纸，喂青菜，并在晚上写作业的时候把兔子放在房间里自由活动。看它们胆小又伶俐地在房间跑动，啃胡萝卜，并且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像活泼乖巧的孩子，让人喜爱。可是兔兄弟俩撒尿太厉害，每天弄得纸箱里湿答答的，而且臊味儿弥漫。自由活动的时间，爱把尿撒在墙角，让搞卫生的老爸爸皱起眉头，嘟嘟囔囔。儿子终于有些厌烦了：“为什么它们要撒这么多尿啊？不像鹦鹉，叽叽咕咕的，只拉一点点鸟粪。”他放弃了每天的业余活动，作业写完就看电视，看金庸小说。也许我们的爱，只是一种短暂的好奇，满足视觉片刻的饕餮。我所热爱的安静，最好不要附加打扫卫生。安静这个词，只适合居住在明亮的白云之上，不吃不喝不排泄，要么就像传说中的貔貅，只进不出。现在小兔子长大了，每天的进食和排泄更厉害了，我不得不每天买很多莴笋叶子胡萝卜，并在夜晚倒掉它们置于身下的屎尿和垃圾。我不像开始那样喜欢看它们毛毛的身子和宝石眼睛了，甚至放弃了给它们画像的初衷。书本里有现成的安静并且干净的兔子可以临摹，我无需照看，只要在台灯下翻开画册，就能一笔笔画好它们柔软的毛发。清明节前，老公带儿子回乡下姨娘家做客，回来带来了一只黑母鸡和半袋谷糠。我讨厌乡下母鸡呆头呆脑的蠢相，固执的认为，鸡蠢，并且废话很多。养鸡的事是老公的，我从不参与，只在喂小兔子的时候看看她如何紧张兮兮地蹲在纸盒里，把头埋在她的翅膀里。可是几天下来，我发现这是一只安静的母鸡，每天下蛋，并且不咯咯哒。春天雨水多，有时候夜晚下雨，母鸡蹲在湿透的纸盒里也不会发出任何抗议的声音。当我去捡一只鸡蛋，她甚至会害怕的拉下一坨圆溜溜的鸡屎，让我误以为里面包藏了一只鸡蛋。这一只安静的母鸡不漂亮，但她吃得简陋，还有礼物回馈给我。我不禁对老公说：还是养鸡好啊。我从前那样强烈排斥的乡村，乡下人，乡下的鸡、狗和邋遢的猪，也许有它们存在的美妙之处。或许我该对我始终充满敌意的婆婆改变看法，原谅她的大嗓门和嘴利心硬。或许也该原谅老公的不给距离，原谅他喝醉酒时弄脏了我的粉红色蝴蝶结被子。我的安静，那样不食人间烟火，那样脆弱透明，还是需要农民的粮食，才能在尘世里活下去。我还是喜欢安静，静静的不被打扰的空间和时间，不喜欢外语汉语鸟语犬语在身边聒噪不停。安静的时光，可以冥想，幻想，思想，可以在纸上写写文字，努力寻找方块字排列组合的奥秘。桌上游动的锦鲤，继续吞吐它自己的食物和废物，清澈的水渐渐不那么透明。 201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