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是一本传奇，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战国与春秋的一个碎片，那青葱岁月的一部分。如果月光带走一滴回忆，中国就死去一点点；如果一段往事，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名字被忘记，也是如此。任何古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历史之中。所以绝对不必去打听，身穿重孝的月光为谁明；月光为你明。——约翰
堂恩日落长河金入梦，黄沙尽掩英雄。九曲愁肠百折回。青山依旧在，几度鸟朦胧。滚滚流年耳旁风，惯听暮鼓晨钟。是非成败转头空。一笑任虚度，坐看水常东。——调寄
临江仙楔子兵马俑在卢浮宫展出，拿破仑照例要问三个问题。“士兵们，你们来自哪里？”“秦国。陛下。”“在你们国家，通常怎样处决战败者？”“活埋。陛下。”“可怕。”皇帝有些不高兴，“难道你们没有发明断头台吗？”于是波拿巴带兵马俑参观庞大复杂的断头台。“瞧啊，多精确的机器！”“那东西不便携带，陛下。再说也太费铁，”一个俑兵说，“在我们国家，浪费是重罪。”“我们有便携式的，陛下。想看看吗？”另一个俑兵微笑着，露出他磨损严重的牙齿。
拿破仑晕倒了。
“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以及由此而来的傲慢和乐观，是中法两国的共同点。“
——12月13日《产经新闻》评论中国敲打萨科齐第一章
青铜军团1
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杜甫大叔自创的这首新题乐府，为我们留下一段关中军的早期视频。画面中，“尘埃不见咸阳桥”。杜导的拍摄角度很深奥，男的女的公的母的他统统的只拍下半身：两条腿的人，四条腿的马，走着走着，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那些步伐就渐渐合拍，蒙太奇成同类了。老杜要传达的意图明摆着：秦地军团像秦地战马一样耐得起苦战。长镜头平行推进，厌战情绪浓厚的尘埃里，咸阳桥在瑟瑟发抖。桥栏上谁穿帮忘在那里的一杯水，动荡出一圈又一圈的不安，（这里有一个特写）。这桥恐龙踩过，哥斯拉爬过，汉江怪物悬吊过，KINGKONG拍打过，多情的TITANIC撞过，险恶的东方快车轧过，克拉克盖博魂断过，伊斯特伍德梦遗过，在被南斯拉夫游击队英军战俘队美国轰炸机队神风敢死队职业特工队一遍又一遍干掉之前，从来没有皱过一下眉。可是，在关中秦军马蹄和战靴的践踏下，在军队纪律严明的整齐步伐声中，咸阳桥心跳开始加速：变成八百里无定河边的流沙地，“其下足处虽甚坚，人马履之，百步之外皆动，澒澒然如人行幕上。”变成凹凸不平七上八下的铜镜，“镜洼则照人面大，凸则照人面小。”变成“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时的满江动荡。变成其声“透空碎远”的羯鼓鼓面。桥坚强承受得了动地袭来的汶川颦鼓，却奉陪不起关中军引发共振的脚步。它血压升高，血脂升高，血糖升高。它“上顿陪，下顿陪，终于陪出了胃下垂”。从“你的嘴角微微上翘心干得不可救药”，到“那个喜呀那个乐呀那个敲呀那个打呀”的“彩虹倒挂”，咸阳桥终于倒塌的刹那，奇迹发生了：军队凌空，依然在行进。就像基努里弗斯在生死时速里那样，就像哈里森福特在夺宝奇兵里那样，无视重力，强奸视觉。空气里有迷迭香的气味。只有杜琪峰关锦鹏黑泽明和其他三四百个西门庆才够得着这意境，姚明要是踮起脚说不定也行。这桥摔得不轻，那些兵帅得也不轻，连特邀顾问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都小吃一惊：CUT，停！“跑龙套的再怎么吊，也只能是死跑龙套的，不可以让他们飞来飞去。”顾问斯基大动肝火，“你他母亲的读过演员的修养吗？”“他们可不是一般死跑龙套的，”杜导演顶撞道，“他们是关中军，秦军，打过世界大战的秦军好不好？”“你你你，”斯基大怒摔书，“吊钢丝的技术，你地学谁的？”“学你地。”“你你你，蒙太奇的技术，你地学谁的？”“学你地。”“你你你，藐视前辈的技术，你地学谁的？”“还是学你地呀。”“你你你，你地山寨。”老斯气炸，“我我我，我顶你个肺。”“呵呵，这个好不容易是原创地。”那一支关中秦地军团自顾行进，走过篱笆外的古道，走过斑驳在墙上的岁月，走进公元前的烽烟，走成一幅壮观的清明上河图。有人把图的卷轴卷起，把这支漫无止境的军团卷进去，卷进去。卷轴的尽头，是一柄娟娟的徐夫人匕首。卷轴完毕，入囊，再插入一只瘦瘦的青花瓷瓶中。瓶身上绘着牡丹，绘着美人临窗，绘着冉冉檀香，绘着一些心事，那心事“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坐看半晌瓷瓶的我，轻轻顿了顿足，于是，我乘坐的兵车辚辚前进，驶上咸阳桥，驶进这一首尘埃弥漫的兵车行。2子不语那一轮秦时明月，圆得古怪，白得更古怪。仿佛蒙娜丽莎惨死在里头，幽幽的透出些鬼脸来，似笑非笑看着你。你走，她也走，你停，她便也停。你瞧得出，她是溺死的，一缕头发湿湿贴着额，一滴水正悄悄凝聚出来。她的脸，似乎一点一点在鼓胀。“哎，”她倚在巷子口，朝你挤眉弄眼，“做不做？”你逃啊逃，脖子后面有人在吹气，“哎。”你逃啊逃，她眼睛里一汪汪全是血，“哎。”你逃啊逃，她一掀衣服，雪白的乳上叮满了黑黑的蚂蟥，“哎。”死寂的咸阳街头，仿佛跟你作对，人都死绝了似的，连个打更的都没有——等等，那里有位夜读书简的老先生。“哎，”你逃到这可敬的老者身边，指一指月亮，道，“有鬼！”老头子踽踽而行，慢悠悠转头望了月亮一眼，摇了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何来鬼乎？”你明明望见月亮在得意地笑，得意地笑，可这糟老头子他他妈的就是看不到，看不到。你很愤怒，“真有鬼，不骗你。”“我在这里二百年了，也没见过一个鬼。”老头子眯着小眼睛细细看你，确定不疑地说，“我不骗人的。我是孔丘，三月不知肉味的孔丘。”他微笑，口水挂了一缕出来。不知为什么，你的双腿就僵在那里，动不了了。孔子打一个响指，月亮立刻无声无息熄灭了，仿佛有人按了一下开关。你想叫，却怎么也叫不出来。然后，一只冰凉的手，摸到你身上。你最后一句话，喊的居然是：非礼呀——你忘了，非礼勿视，这话是孔夫子发明的。所以他要关灯，让观众看不见。孔子很郁闷。他不知肉味已经很久了，而你的心偏偏瘦瘦的，灌满了瘦肉精和三聚腈胺，不光不好吃，吃了还添堵。孔大爷的前列腺本来就有些胖，这下交通彻底堵塞，不动用张牙舞爪的拖车或者大嘴巴马桶拨子显然是不成的了。这里是咸阳，昭襄王八年的咸阳。对，王八年，不是王九年。这一年是商鞅变法改革开放六十周年，秦国预备大庆一番。为此，使馆区严打色情业，有女招待服务的酒馆和可疑的按摩中心，以及街头拉客的妓女都被清洗了。乞丐小偷衣冠不整者，一律被遣送原藉。咸阳的城管队伍一贯旗帜鲜明雷厉风行，作风硬朗，扛着大砍刀执法，热衷现场办公，二话不说红着眼睛只索砍人。所以，咸阳城的街道，比平壤有名的千里马大街还干净。韩国大使馆灯火通明，肆无忌惮地浪费着能源。六方会谈在这里谈了几百年，也还只是个谈。本来谈情说爱是两个人的事，如今灯泡那么多，自然什么事也办不成。可见至少有四个人不怀好意。隔壁魏国使馆里，有人以碗贴墙，侧耳窃听。他却没想到，脚下地砖轻叩，楚国人挖通地道，倒来窃听他。楚国使馆里，水淋淋的屈原正在煮粽子，香味飘到邻居齐国使馆，那里冒烟突火的田单在烧烤牛肉，顺手把牛尾扔到旁边的赵国使馆。吃撑了的廉颇正在院子里遗矢，看见牛尾，大吃一惊，不消化？最偏僻的当然是燕国使馆，愤怒青年太子丹躲在角落里，就着一碗易水寒正在磨一把匕首。易水寒，世之悲歌也，歌中唱道：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孔圣人继续他的旅程，在使馆区这条街周游列国。孔子很失望，因为遍布世界各地的孔子学院，虽然也把魔爪伸进了咸阳，却被不懂礼数的秦国人毫不客气地改造成了马厩，教室里济济一堂，净是些马屁股。孔子没想到秦人竟然变得恁地。他三十岁时，曾对秦国大拍马屁：秦，国虽小，其志大；处虽僻，行中正。身举五羊皮，爵五大夫，起缧绁之中，与语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王，虽王可也。这话盛赞了秦穆公对百里奚的赏识，同时也对秦国抱很大期望：推行王道，我对你有信心哦。想不到才二百年，红旗就变成了白旗，秦国堕落成彻头彻尾的帝国主义霸道国家。从前过年的时候，好歹还随随大溜，请一张孔子像回家贴贴，旁边弄上一副对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什么的。如今居然一点不买帐，把“克己复礼”“仁义”从古玩柜子拉出来毙了，把孔子像扔进垃圾筒，鼠标一点清空，就和一堆色情图片一起打包运到亚丁湾，捐献给索马里海盗，让孔老夫子面对一非洲牙齿都没刷的黑面生番，哑口无言。这一切都是商鞅改革惹的祸。商鞅，我顶你个肺。3
商君书商鞅这人一点儿也不吃马屁，而且，他对别人的谩骂也满不在乎。这就叫作宠辱不惊吧？变法不满一年时，国都雍城几千百姓哄哄的议论，指责变法带来的不便。商鞅听了，掏一掏耳朵，说，这些人是苍蝇变的。变法两年后，还是当初的那几千百姓，换了个调子，嗡嗡的议论，盛赞变法带来的好处。商鞅听了，抬一抬眼皮，认了认，说，还是那些苍蝇。商鞅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一贯嗡嗡哄哄的家伙，都是些乱化之民，应该发配到边疆去吃大粪。剩下来的，都是经过变法考验的，进化了的高等公民，可以颁发给二代身份证，搬进咸阳城住新房子，喝纯净水。于是秦国迁都。商鞅不大爱说话，他一辈子要说的话，都写在一本小书里，书名叫作沉默是金。内容无非是劝大家老老实实作人，埋头耕战。对于那些不听良言，叽叽歪歪一心埋头读书的家伙，比如阁下你，书中则列举了一些说服教育的手段。这些与人为善的手段，通常涉及到一些身体部位，听起来像整形美容：比如搔脚心，剪指甲，拨眉毛，在耳朵上穿洞，在脸蛋上画画。这一阶段，通常由幼儿园阿姨出面关照你。如果你不乖，系统自动进入下一阶段，朱亥樊哙会来伺候你：Welcome。劓，削鼻子；刖，削脚丫；膑，削膝盖；宫，这个你比我清楚，听说不止是削包皮哦。你有随便挑选的权利。你撑得住得话，下一关是：炙，腊，醢，炮烙，煎炒烹炸。这就有些技术含量了，非新疆烤羊肉串大叔来操作不可。你闻到孜然的香气了吗？你还行的话，摆在你面前的还有枝解这条前途光明的大道，疱丁师傅已经在磨刀了。听，霍霍霍。基本上，领衔主演过这些精彩小电影后，你的龙体就会大好了，你的龙颜就会大悦了。还死撑？好，你狠，I服了YOU。别神气，最后一关，语重心长的商鞅老怪就会跳出来，请你看大结局了。也许，你刚好听说过车裂吧？这项活动是人类最合人道主义的发明之一，可以领诺贝尔和平奖的。看不见刀锯，闻不着血腥，男女老幼还有一株绿柳，团团围观两牛拨河。多有田园气息啊：阳光如此温和，牛粪正在坠落。要是你没有被绑在两辆牛车中间，就更好了。你清了清嗓子，想念一句诗：TO
BE，OR
NOT
TO
BE，这是一个问题。两头俊俏性感很大逼的母牛含情脉脉回头看你，都想知道，这个哈姆雷特究竟会是谁的情人。一声牛鞭响，拨河开始。加油！两头争风吃醋的美牛，都想把你弄到手。于是你发现自己长高了，对不起，确切地说，是长长了。可是你的衣服不会长，你看见了你自己的肚子，它像蛇皮一样出现条纹，一条东非大裂谷在蜿蜒生长，一头钻过侧胁不见了。你的肺被拉扁，想叫也叫不出一声。你很清楚，裂缝两头胜利会师的时候，就是你和你自己分手的时候。你的五脏六腑已经排好了大队，迫不及待等着跳伞的绿灯亮起。然后你就断开了，嘶的一声。只为你而努力的牛车挣了个空，向前一冲，母牛娇憨地笑了，以为你在耍弄她们哪。回头看时，你却不见了。只有你的半截残躯，拖在牛屁股后头，像是大便。你和你藕断丝连，一根有情有意的肠子作纽带，联通着你南辕北辙的移动。肠子上一串串捆绑了你的各种器官，热气腾腾。两条黄狗突然发了狂，从人群中冲出，向你的心肝脾胃肾扑了过来，而你还活着，眼睁睁看着……大哥，当此之时，谁敢比你惨？所以，引用鲁迅大叔的一句话，你及早悔改罢！话说回来，变法变到这么彻底，把自己变成一堆肥料献给耕战，谁敢比商鞅惨？除了吓唬人，商君书还详细指导人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其实基本上除了耕战，别的一概都是不该做的。比如，禁止农民工入城，禁止狗和孔子入境；禁吃租，禁渔猎；随地吐痰者斩，随地便溺者阉；创国家卫生城市，灭五蠹，扫六虱，把虱子收集起来礼送出境，悄悄塞到外国人棉袄里面；禁酒禁烟禁娼禁商；禁耍猴卖艺，禁百家讲坛；把周董关到笼子里，把舒淇关到笼子里，禁耳目之娱；禁止智商有高于阿甘，禁止智商有低于憨豆，向许三多学习，向许三多致敬；禁打手机，禁打手枪，禁爬灰，禁近亲结婚；禁打架，禁讲话，尤其禁止讲俏皮话。于是秦国大治：行之三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于是秦国大大的乏味：图书馆，邮局，书店，电影院，KTV，网吧，嘛都谋啊。最乏味的，莫过于十八爵级的制订。种地种得好了，谷子堆成山，就可以晋爵；杀人杀得多了，脑壳堆成山，就可以晋爵。收谷子与收割人头，在秦人看来，没什么两样。十八爵级基本上采用四四制。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属于“卒”的阶级，大致相当于列兵，一等兵，二等兵；从大夫以上开始算“吏”，计：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相当于士官阶级；左庶长，右庶长，駟车庶长，大庶长，相当于尉官阶级；左更，右更，中更，大更，相当于校官阶级；有一天你够运气，爬上大良造的宝位，再翻过这座山，你就可以望见封候的闪闪金光了，那是爵位金字塔的顶端。再下一步，你还火车一样停不下来，立功不止的话，人家再没什么可封的了，就只好杀你的头——总不能把王位禅让给你吧，大哥？这一场大规模的愚民运动，把秦国变成一个大军营。街上走动的，不是盖世太保就是党卫军，要不就是穿黑衣的冲锋队，剩下来的，就是全民皆兵了。人性被扭曲，仇恨在积聚。人们潜在的压抑，乌云一样笼罩在秦国上空。杀气，滴得下来血的浓浓杀气，像上古洪荒时的大水，冲击着山一样高的堤坝。当力量积到一定程度，再积下去就会伤了秦国自身的时候，商鞅就开闸放狗，放到六国。这就像精满而溢，这就像尼罗河定期泛滥。六国的男人们哭了，六国的女人们笑了。4
天杀星那一年鬼谷子神秘失踪。史记因为记载了他的名字而神气。一本史记里，他出场不多，没有任何事迹，没有一句子曰诗云。他只是一个沉默的名字，偶被提及，又不得不提及。他的特征，完全符合“传说”这个词语的定义。他为人低调，因为他知道，他的四个学生会很大声。他可以通过他们驰骋沙场，纵横天下。很大声的孙膑。很大声的庞涓。很大声的苏秦。很大声的张仪。不出声的鬼谷子，躲在观众席，谦虚地微笑，礼貌地鼓掌。可是观众们为台上的精彩的演疯狂，战国七雄们被这四条天下最有力的臂膀拨弄得团团转。田忌骞马，围魏救赵，合纵，连横，这些故典中隐约可以循见源自鬼谷子的智慧。一道谦和的光，从鬼谷子眼中闪烁，在汉语中永恒。视天下如掌上观文，这么样神气的一个鬼先生，居然也会有迷惘的时候，谁信？鬼谷子以百岁的无涯睿智，勘遍了人世的角角落落，再没有什么可以骗得了他了。于是他举起沉甸甸的装满智慧的灯塔般的巨头，仰望星空，那深邃的星空。就像每一个小孩子曾经做过的那样，充满敬畏，仰望星空。他弄不懂，那颗划破夜空的流星，为什么会其大如斗？他的眼光电闪，掠过流星，扫向十二月肃杀的星座：天伤星和天杀星不见了。于是他明白了。他静静地观望，直到那两颗并列的流星相互擦撞，分开，各自改变了方向，一颗划向咸阳，一颗划向眉县。鬼谷子接纳了夜的深邃，他的眼前，镜像般预演了今后七十年的血腥杀戳。那将是战国时代最黑暗的岁月，黑暗的血涌出大地，浓浓的夜渗入土壤，智慧是黑色的，计谋是黑色的，就连光荣也是黑色的。那是一个鬼谷子不忍卒读的时代。他流泪了，可是泪居然是黑色的。两颗流星擦撞的时候，剥落出一大块碎片，像是派出了一个怀揣匕首的使者。那使者燃烧着，旋转着，以一个险恶的角度疯狂堕落着。鬼谷子一团漆黑的眼前，一点星芒匹练一般，直刺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鬼谷子粉身碎骨的那一刹，分明听到两声婴儿的啼哭。秦国咸阳宫里，宣妃产下一子，秦国眉县小山村里，一个十四岁的少女产下一子。一个是未来的昭襄王，另一个是未来的武安君。一个应着天伤星，另一个应着天杀星。在了不起的商鞅看来，杀人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他甚至亲自带兵打仗，以求获得实战经验，用于改革。有了实战经验的他，客观地评价了杀人这件很有难度的事，并以此制订了十八爵级制度。在他看来，这十八层天阶无疑是座珠穆朗玛，不带氧气瓶，能登顶的人寥寥无几。我们且按有一点点口吃的韩非大哥对商大叔的理解：砍一颗人头可以升一级，砍两颗人头可以，升，升两级。那么，手指头和脚趾头加在一起算算，一个正常的秦国人类，要从奴隶杀到将军，从公士杀到封侯，他的屁股底下，就应该端端正正坐满十八颗暖暖和和的头颅。靠了这些可爱的蛋，他就可以孵出一个侯爵的封号，血淋淋戴在自己削尖的脑袋上。想想看，一个人干掉十八个人还不被干掉，这人该有多大命？可怜的商鞅，改革他在行，杀人，他的，不行，大大的不行。他只制造了一个开头，根本料不到故事的进展会怎样，更猜不到百年以后，一个叫作白起的普通秦国人类，严格按照商鞅画出的路线图，从公士起步，老老实实沿着十八爵级的台阶一路爬到封侯称君的宝座时，记在他帐本上的人头数，已经多达89万！这是按史记统计出的保守数字，如果交给善于爆米花的国家统计局或者白脸的曹操，那还不得凑个整，号称百万？如果交给热爱吹泡泡的华尔街，数字也许会精确些，不含水份，只是那些死人准保一个一个活过来，每人背着一个雄起的纳斯达克指数的箭头，和一桶香喷喷的英荷壳牌石油。如果把这些人头一个摞一个，可以摞上去27公里。F-22都无法企及这个高度。这89万颗人头，从眉县这个小地方出发，一路排列到咸阳王宫，再到咸阳西门十里，一个叫作杜邮的小地方；从白起的出生地，经过一个尖峰时刻的转折，排列到他死去的地方，充当他不平凡人生的血色里程碑。一路上，他途经过王宫，途经过无上的光荣。他以公士这个最卑微的爵级起步，经历过辉煌，和秦王只差一步，死的时候，他的军人履历表上，却仍以公士结尾。他被他杀出来的光荣抛弃。他经过过太阳，又回到了最初阴暗的角落。我们想强调一下这个数字：89万。我们还记得商鞅的要求，只是区区的18颗人类头骨。忘了商鞅吧，就杀人而言，他实在太没有气魄。商鞅这种动不动就上手段抡大镐用酷刑的狠角色，虽然也一贯藐视人类，多少也有些人道主义顾虑，他并不鼓励多杀：“能攻城围邑，斩首八千已上，则盈论；野战，斩首二千，刚盈论。”多于这个数目的，算是白杀，是浪费力气，不记上军功簿的。于是，89万个人头，被浪费了的生命，静静堆成一座1：1比例的胡夫金字塔。不远处的地面上，孤零零摆着白起的脑袋。这下，你才会明白什么叫天杀星。白起懒懒叹了口气，他说，我方才心满意足。5
白起年表（1）前326年出生于陕西眉县。按照传统的说法，产妇常常会梦见一道紫光，一团祥云，一卷发条，几个螺丝，还有些必不可少的花花草草月光宝盒什么的。然后才是股间一热，一不小心就生出一个组装良好的儿子，屁股上贴着MADE
IN
CHINE（秦）的条形码。生完以后，儿子伸出胖胖的小手，自我介绍说，“My
name
is
白起，How
are
you？这是哪里？”母亲照例会晕倒，晕倒之前不忘聪明地回答一句，这里是地球。当然，这个白起来到人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他唯一的目的，少不了是为了维护世界和平。（2）前307年秦武王，任鄙，孟说和乌获四个阿诺级的大力士在健身房练习举鼎。鼎者，三足两耳。你可以把它简单理介成一口锅，一口青铜大锅。它最广泛的用途，是煮一煮敌国派来的使者，间谍，卧底，特工，詹姆士邦什么的。有时候双休日放假，也会客串一下花瓶，插一把玫瑰牡丹花椒大料，歌颂一下世界和平。武王一向不好女色，但他对这口鼎着了迷。他认为鼎的性别被扭曲了，其中一条鼎足的角度很可耻。武王天生神力，和他许多可敬的祖先一样，喜欢亲自动手干点儿什么。于是他与大力士孟说合作，把一条鼎足向上向外弯起了90多度，使这藏龙卧虎的鼎明显具备了一些男性特征。孟说似乎不大喜欢这东西的怪模样，他撒手不管了，结果，这个一千多斤的大家伙失去平衡，向武王方向倾倒。武王果然神勇，哎哎哎哎几声暴喊后，力不能支——但他抵抗了，absolutely——他被这只雄起的粗腿踏死了。这就是传说中武王绝膑的版本之一。让我们腼怀武王吧：他生得像施瓦辛格，死得像女人。（3）前307年越武灵王胡服骑射。他上朝的时候，穿着一条游泳短裤，这就是胡服；他上床的时候，选择马的姿势，这就是骑射。当然，我在胡说。真正的胡服，当然不是皇帝新装。“窄袖绯绿，短衣，长靴，有蝴蝶结腰带。窄袖利于驰射，短衣长靴，皆例于涉草。带有蝴蝶结的腰带，可以佩带弓剑，算囊，刀砺之类。”当然，也可以根据个人喜好，在腰带上拴一包迷情药，一串保险套，一枚金钱镖，一根飞虎爪什么的。你高兴的话，还可以拴一个小强，一个旺财或者一条伊拉克战俘。（4）前306年秦昭王继位。他毫不留情地杀掉了他哥哥武王的同伴孟说。因为孟说撒手不管的行为，看起来很符合以下定义：“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发生他人死亡的危害结果，并且希望或者放任这种结果的发生。”秦法第232条，这叫故意杀人罪。这一年，可爱的昭王弟弟找来最好的裁缝，偷偷缝了一条特大号的裤子，给那只耍流氓的鼎穿上。结果，徒劳的昭王弟弟懂得了欲盖弥彰这个成语。（5）前304年秦昭王年满22周岁，抽空赴旧都雍城行了个割礼，对不起，我是说行冠礼。冠礼或者割礼的直接后果，他开始对姑娘们的大腿感兴趣了——古代男性发育通常很迟。晚是晚了点，总算没有像武王一样整天缠着钟鼎，性取向古怪。这一年，同样年满22周岁的白起大哥，成功地成为一个职业混混。他早已对姑娘们的大腿不感兴趣了——有些古代男性发育太早，12岁就开始谈恋爱，所以，十年后，已经风平浪静了。（6）前300年一个名叫赵招的使者访秦，带去一套00年最新款的胡服做礼物。这个赵招其实就是赵武灵王，他此行的目的是品牌推广。顺便也侦察一下秦境，为将来武装打开秦国市场寻觅道路。（7）前296年赵武灵王毅然辞去王位，下海闯荡。以“主父”的品牌，一心把第二代胡服打入邻居中山国的市场。中山国多狼，盛行皮草和中山装，对武灵王的棉织品不感兴趣。于是武灵王大怒，翻了面皮，连中山国的六郡八十一州都夺了去。（8）前295年因为两个儿子争夺无聊的王位，连累到痴迷服装事业的武灵王，他竟和一大堆布料困死于沙丘宫。赵武灵王死的时候，身穿亲手设计并制造的95式新军服。他实在是个好裁缝。还有，我还是觉得，他穿泳裤的样子很帅。（9）前283年完璧归赵。有人说蔺相如是女生，不知是怎么样考证出来的，难道，那人掀了蔺相如的裙子？（10）前279年渑池大会，将相和。说蔺相如是女生的，说不定就是廉颇。没准赵奢也有份。唉，谁让相如长不出胡子，又是靠着宠臣爬上来的呢？（11）前266年秦应侯代穰侯。秦昭王这个发育过于迟缓的孩子，在他60岁高龄的时候，终于颤巍巍站起来了。他赶走了老娘舅魏冉，让自己的亲信范雎当上了相国。（12）前260年秦赵长平之战。秦国六十万兵，活剥了四十六万赵兵漂亮的胡服。因为秦人织造业落后，造不出来那样酷毙的时装，所以干脆用抢的。光着身体的赵兵被挖个坑，顺手埋了。这就是成语买椟还珠的另一个版本。（13）前258年白起死，终年66岁。他的爵位被老伙计秦昭王一撸到底，又成了一个普通大头兵。他死于陕西杜邮，和眉县一样没名气的小地方。他死的时候，世界上的人类还没有被杀光，所以，世界依然不够太平。6
爰书“外壤秦綦履迹四所，襄尺二寸。其前稠綦袤四寸，其中央稀者五寸，其踵稠者三寸。其履迹类故履。内北有垣，垣高七尺，垣北即巷也。垣北去小堂北唇丈，坦东去内五步，其上有背后小坏，坏直中外，类足踏之之迹，皆不可为广袤。小堂下及垣外地坚，不可迹。”这段先秦时期的笔录意为：洞外地面上，留有穿旧了的秦綦履（有花纹的麻鞋）痕迹四处，鞋痕长一尺三寸；前掌花纹密，长四寸；中腰花纹稀，长五寸；后跟花纹更密，长三寸。房的北面为垣墙，墙高七尺，墙外是小巷。距厢房北沿一丈，距正房五尺的垣墙上有新鲜缺口一处，缺口由内到外，类似人足登攀擦蹬的痕迹，测不准长宽，小堂下和墙外的地面均比较坚硬，无法发现人的足迹与去向。由此笔录可见：（1）爰书这东西看起来很无聊，跟破麻鞋一样灰头土脸，只具备最基本的实用功能，除此之外没多大意思。（2）这是一起先秦时代未侦破的盗窃案。（3）唯一线索是四处鞋印，有人把它精确复制了下来。（4）破案的可能性基本上跟麻鞋上的破洞一样，像个零。公元前的法官摇摇头，不同意我的精辟见解，我猜他是出于嫉妒。他摆一摆手，赶蚊子一样把我赶跑了。我羞愧地飞回2008年的尾巴上，在圣诞节有阳光的早晨奋笔疾书：早在秦代，我这么样多嘴多舌的蚊子就已经不招人喜欢了。
法官束起竹简，把它放在无法侦破案的那一堆案卷里，略闭一闭目，再睁眼时，吩咐道，“传下一个案子。”一个庭吏自堂下捧着托盘走上来，托盘上端端正正摆了一双秦綦履。就是秦国的解放鞋。“岂有此理。”法官一愣，问庭吏，“你搞什么？”“堂上，”庭吏禀道，“这一起案子是刁民掷鞋袭击官人。这个是证据。”“好生有脚气的证据，冲得人动。”法官点点头，捂一捂鼻子，“带人犯。”人犯自然光着脚，二十岁上下，愁眉苦脸，一副不老成模样，叽叽歪歪被推上堂来。“没穿鞋我也认得你。”法官叹道，“白起，怎的你天天只是个不消停？”白起的脚并不白，一只踩着另一只，一刻也不肯安生些。他的两手被铐住，倒还老实。他换了换脚，原地小跳一下，呲牙咧嘴道，“回大人的话，地上忒凉。““可知今番教你犯在我手上。”法官眼光落到适才那一卷竹简，又看旧鞋，眉毛一挑，道，“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些儿也不错的。”他打开公文，找出从盗窃现场复制下来的鞋印，拿白起的鞋一对，笑了：“白起，你的事做出来了。”对不起各位，我忍不住，又要飞出来骚扰一下。不骚扰你一下下，我总是会觉得很过意不去，浑身会长那种小红疙瘩哦。自从骚扰了你，你知道吗？小红疙瘩不见啦，皮肤变得好光滑，我会忍不住偷偷看自己的皮肤哦：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小红疙瘩都跑你身上啦。掷鞋这种漂亮举动，并非白起原创。早在N年前，苏联人赫鲁晓夫就曾脱下一只脾气坏透了的鞋，狠狠殴打联合国的演讲台，以表达对当时美国总统肯尼迪的不满。他还派遣一支舰队开到古巴，在美利坚家门口竖起了导弹支架，有力地支持了他的观点。
前几天，伊拉克人扎伊迪脱下两只不具备制导系统的皮鞋，袭击了美国总统，60多岁的小布什。当时的状况，虽然比不上张良博浪沙飞锤刺秦误中副车的气概，多少也有些荆轲刺秦满堂大乱的声势。扎伊迪派不出“恰巴年科海军上将”号那样威武的舰队去古巴，记者招待会上唯一的演讲台又被布什牢牢霸占，扎伊迪显然就无法拥有赫鲁晓夫老师那样权威的说服力。但是他记得，拿破仑手下名将欧什曾说过，“如果剑短，那就只有多冲一步。”于是扎伊迪把他脚下两员大将抡了出去。于是口若悬河的布什只有闭嘴，收声，低头躲闪，要不然伊拉克人就会踩到他脸上。阿姆斯特朗的脚印踏到月球脸上，不过是轻如鸿毛，伊拉克人的脚印要是落到布什脸上，就会重如泰山。那时，月亮都会翘起嘴角，嘲笑美国人。月亮等这个报复的机会，已经等很久了。从YoutoBe的视频上看，布什的动作还算敏捷。不过欧洲杯大概不会喜欢请他当守门员，北约也许会开始质疑他的TMD反导系统。我们还记得，数年前布什访问中国时，曾秀了一回山地车，也许这就可以解释他闪避暗器的不凡身手。而同样来访的施瓦辛格，则爬爬长城，充充好汉，可以想像，如果那双皮鞋掷向硬汉阿诺，他会眼皮也不眨一下，一口把皮鞋吃下去，再吐出几枚鞋钉。扎伊迪当然被抓了起来，面临15年监禁的指控。当天值班的FBI特工也被抓了起来，面临替下一任总统擦皮鞋的可悲命运：因为他没有扑下这两枚飞弹，害得空军一号遇险。由于事后人们纷纷支持扎伊迪的行动，使这种271型皮鞋订购数量达到30万双，是其正常年销量的4倍以上。布什留给世界一个经济低迷的冬天，还好，他的告别演出，至少可以让这种皮鞋的生产商过个好圣诞。不过——据中央情报局深入调查，那个生产商系土耳其人，和伊拉克人一样是个信仰古兰经的异教徒。所以，布什还是没有躲开。人们说，扎伊迪作为一名伊拉克记者，目睹过美国大兵用神圣的古兰经当枪靶，“弹痕累累的古兰经刺激了他”。他的家人说，“由于扎伊迪所见到的恐怖情景以及种种悲剧，战争改变了他的心理”。那些自杀式炸弹，那些烟云散尽后的碎肉，那些在空中飞来飞去的食肉动物，那个14岁少女阿比尔赤裸的尸体……所有这一切加起来，刺激了这个28岁的有为青年，也刺激到两千多年前同样身处乱世的白起。所以，白起除下臭哄哄的破麻鞋，瞄准第一个路过的秦国政府官员掷了过去，GO！GO！有些人的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啊！啊！好，白起的声援表达完了，我喋喋不休的表演也该告一段落了，要不然，有人会想向我扔鞋子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地。各位，向毛保证，在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不会再飞出来烦人啦。请收起你手中的苍蝇拍杀虫水儿，“to
make
love,
not
to
war”。GOODBYE……“咸阳城有那么多可以砸的官员，你偏偏砸你偷过的那一个。”法官说，“咸阳城有那么多可以偷的官员，你偏偏偷你砸的那一个。”这种怪事，往常只有在卡萨布兰卡这种鬼地方才会发生，我得指出，缘份哪，又见面了——可是，好像谁都听不见我说话啊，喂喂？摩西摩西？“算他倒霉。”白起啐道。“算你走运。”法官微笑。秦国的监狱实行军事化管理。监狱部队介于民兵和军事人员之间，类似于武装警察部队，是马和驴子杂交的产物，尽管马和驴拒不承认，推说都是月亮惹的祸。监狱大门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当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白起下意识回头看时，大门里侧却变了脸，写着：坦白从严，抗拒更严。监狱部队仿军队建制，也有伍长，伍长头上插一根白羽毛，也有什长，也有百人队长，三百人编为一个营。在爵级制里，他们都处在公士以下，属于预备级，也有个名目，叫作“校徒操”，又叫小夫。一个狱吏拦住白起，登记他的名字，然后合上册子，说，“你可真他妈的有运气。”“谁他妈的说不是呢，老兄？”白起笑得难看，“这话我都听二百遍啦。”白起显然没有听明白。他刚巧是这座监狱的第三百名客人，秦制，一个牢营凑足三百人的数目，达到满员时，就必须随军开上前线，服苦役，当炮灰。国家对白养着懒汉没兴趣。7
违法必究韩非口吃，却洋洋洒洒作万言书。他的文字算不上华丽，不过叠砖砌瓦的倒是很有份量，总得有一吨重。这一吨的重量里，包含一千个名人或人名，一万个典故或故典。他把他最擅长的口吃变相应用在文字中折磨读者，他的文章以内容极为丰富见长。比如，“商鞅执法，重其轻罪”，为了力挺商大叔这个一句话的观点，韩非居然不厌其烦列举出11个例子。同样是贵族，人家屈原只用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就把韩非的文采低低地比了下去，用张爱玲的话说，“一直低到尘埃里”。韩非子二十万言，通篇你找不出一个“兮”字。韩非与浪漫为敌，他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他解老喻老，说左说右说上说下，难一难二难三难四，挑孔子的毛病，挑墨子的毛病，挑申子的毛病，挑慎子的毛病，甚至于也挑商鞅的毛病，总之他挑诸子的毛病。他挑君王的毛病，而他所有言说，其最终目的无非是服务于君王。韩非毕竟是贵族，虽然接过商鞅的法家思想，还是要用鸡毛掸掸去灰尘，用贵族气扑鼻的兰蔻系列加以打扮，把商鞅口中朴素的大蒜味尽行掩去。韩非提到的11个违法必究的例子中，充分描述了秦昭王时代的法治状况。与武王比起来，昭王基本上是个无所作为的人，尤其在即位的前四十年。他是一个慢热型的运动员，进场之前，需要长时间热身——和某些人一样，他脚后跟容易痛。这一方面是因为，商鞅确立的法治此时已经相当固定，而秦人默守陈规，当真变成商鞅所期待的“愚民”，想不起来去捣乱，大家按部就班该干什么干什么，有功者赏有过者罚，事情比较少；另一方面，国家大权旁落。龙文赤鼎的那一下子，基本上把武王的儿子们都消灭在细胞状态，于是武王的弟弟们一个个从冷冻状态苏醒过来，活跃起来，争先恐后游向王位这个风情万种的卵细胞。毕竟当惯了多年的咸鱼，武王死去的利好消息，给这些乍翻身的兄弟们带来触电般快感。其中一个的大脑就给电坏了，向相反方向游去。还有两个先天畸形，尾巴粘连在一起，活动力不高，游着游着，偏离航线，掉下水道里去了。剩下来的龙种里，嫔妃土八子的儿子善游。因为土八子的祖先是楚人，遗传了会游泳的基因。传说中国人不幸掉水里时，第一反应总是想请千里之外的楚国人来救，可知楚人会游泳是名声在外的。土八子名字不见得怎样惊人，却不仅有个善泳的争气儿子，更有个擅权的争气兄弟，名叫魏冉。魏冉已是两朝用事，大权在握，于是伸出长长的镊子，偷偷把外甥的竞争对手们一个个全夹到鱼缸里，请他们撞墙。于是土八子的儿子大获全胜，大摇大摆走向披着婚纱的王座，“他进去的时候还是小虫虫，出来时就变身成秦昭王”。这一年，秦昭王已经十九岁了。想一想人家英国王子查尔斯，六十岁了，至今还不能摇身一变为王，而他生出来的小小王子都已经十九岁不止了。所以，昭王还算走运的。再说，那个老牌帝国主义国家的老牌王子，他有本事杀掉个把老婆黛安娜，却没胆量推翻霸占王位一千年的老妈伊丽莎——宣太后会喜欢他的。于是土八子升级为宣太后，有胆敢再提那个原生态名字者，斩。以昭王年少，宣太后自治，任魏冉为政。昭王目前的主要工作，就是看着鱼缸里的兄弟们，隔三岔五投喂几只苍蝇蚊子，说服他们回去老老实实做咸鱼。新换了的局面，最容易动荡。朝堂的角角落落里，到处窃窃私语，传说着丑闻，指责争夺王位的竞赛不公，不合奥林匹克体育精神，威胁要取消挂在昭王脖子上的金牌。魏冉虽然有权，根基苦不甚深，一把镊子摆不平众说纷纭。于是姐弟俩关起门来秘议，准备挑一个软的开刀，试一试这潭浑水的深浅先。这一天堂上议事，魏冉说，有一个太医，专治胃病，很有名气。赵国太后有病，总治不好，就重金把这个太医从秦国挖了去。秦法，私逃职守者当劓，可人家都跑到邯郸去了，这法可怎么执？秦国三番五次照会赵国大使，要求引渡。可是赵国以种种借口，不予合作。秦国又三番五次派人去赵国，请求用五十金把太医买回来，再削鼻子。可是赵武灵王说一声嘻。嘻的意思，翻译成秦语就是滚蛋的意思。宣太后听罢，提笔在地图上画一个圈儿，说，“用光狼城换那厮。”群臣左右大哗，“用一座城换一个小小太医——不公平啊不公平。”“你们也不必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宣太后冷笑道，“夫治无小而乱无大。法不立而诛不必，虽有十光狼无益也；法立而诛必，虽失十光狼无害也。”群臣左右喧哗，“不公平啊不公平……”魏冉暴喝一声，“推上来！”几个武士推着一个人，血淋淋走上堂来。大家一看，正是那个善治胃病的太医，手里握着一个鼻子，已经被劓了。太医磕头如捣蒜，“赵王托我给太后捎个话，赵王说，主欲治而不听之，不祥。所以就用车把我送回来了，连病也不让我治了。赵王还说，很叹服太后的气魄。光狼城，他并不敢接受。”群臣左右才晓得，原来宣太后姐弟早秘密与赵王交涉。“在其位不谋其事，罚当其罪，所以劓了太医。这是定法，没什么可说的，”宣太后朗声说道，“不在其位而阴谋其事，一样有罪，这也是定法。法也，违者必究。左右，有再敢妄议朝政者，以例治罪。”群臣左右无言，一个个垂头丧气，初尝败绩。下堂后，姐弟俩又关起门来秘议。宣太后道，你看他们还是不服，怎么办？魏冉道，这一回换个腕儿大的宰一宰，彻底摆平这些脖子长的家伙。于是魏冉派人散布谣言，称武王旧臣范跑涉嫌贪污，不日即将批文逮捕。第二天来抓人时，这个范跑显然心里有鬼，一夜之间，竟然跑出去三百里，后来辗转逃到千里之外的齐国，倾尽财产，买通齐人，躲在一个海盗盘聚的小岛上。秦国朝臣们袖着双手，偷偷使眼色，等着看短袖难舞的宣太后的笑话。朝会上，魏冉指出，齐国与秦国太远，靠外交解决不了问题，而出兵又有诸多困难。“咸阳桥外那支水军闲置很久了，”宣太后沉吟半晌，“咱们的渭水，通海么？”“可以吧，”魏冉不是很确定，“泾渭合流，汇入黄河——听说黄河是入海的。”“那就这样定下了，”宣太后斩钉截铁道，“不入海也给我挖通到海——把舰队给我全数派出去，死的活的都要把范跑抓回来。”群臣嗡嗡议论，“说得简单，要过境好几个不友好国家，外交上怎么办？水军技术生疏，半路沉了怎么办？海外有妖怪，找不到回来的路怎么办……”“那是你们的事。”宣太后恶狠狠道，“我不管你们明的暗的，黑的白的，我只要违了我秦国律令的人知道，他就是逃到爪哇国，我也有手抓他回来！”8
百分百战船箭，以金为簇，以竹修身，插羽为翅，排空而来，杀人百步之外。它的轻灵成就了它令人眩目的速度。滚木，以松为本，削枝去叶，剥皮推根，一朝自城上堕，遂挟风雷之势，成地动山摇之功。它的沉重，铸就了它拙朴的权威。想像一支快速舰队，以半吨青铜为撞角，以百根红松为身体，鼓起两面巨帆为翼，船头上绘着滴血的怒目，兼具箭的致命速度和滚木的沉重声势，泼喇喇驭风而至——就是动字头火车见了，也得乖乖把轨道让出来，自己一头扎进河里凉快去——就是这么霸道！这么样的三层桨座战船，属于2300年前战国时代的秦国水军。虽然至今没有发现过这些战船的构造记录，但通过古代墓葬里的壁画，陶瓶上的图案，可以肯定存在过这种重型动能武器。撞角：是战船的牙与爪，突出于最前端，用来冲撞敌人船只，在对方水线以下撞开大洞。这种撞角尖锐而常有齿，通常采用青铜制造，舵式设计可以使它在敌船伤口中左右转动，最大限度扩大破损。一般状况下，被撞中的船只会浑身一振：“撞，又撞！何必呢？何苦呢？搞清楚状况好不好，大家都是男生，给一个非礼我的理由先……”然后学着TITANIC的榜样，断成两截，极度郁闷地沉没。桅杆与风帆：三层桨座战船有两套桅杆和风帆。位于船只中部的是主桅和主帆，第二桅杆和风帆在战船前部。海上是寂寞的，所以风帆会爱上风帆，就像浪花会爱上浪花，白云会爱上白云。充当女生的副帆斜向前伸，作小鸟依人状，引主帆来追——这样船才会跑得快。绳索：在三层桨座战船的艏柱和艉柱之间，拉着一套称为张索的非常粗重的绳索。这套绳索使船只艏艉保持上翘状态。但绳索被打湿后会松驰，这时就需要绞手将绳索绞紧拉直。于是整条战舰仿佛张紧的弓，英武逼人。可是，满城尽带黄金甲里那些劲劲的奶牛会告诉你，这么样随时绷着会有多累。动力：除了风帆，主要推动力来自三层桨手。三排座位，各错半个坐高。桨手坐姿，依靠全身（主要是臂，腰，腿）力量划桨。船尾设一副大型舵桨，除了提供动力，还可以控制方向。每条船上有多达170名桨手，人人都拼命摇动一支沉重的大木桨，战斗中他们必须按照鼓点或音乐的节奏不停地划，一旦节奏被打乱，就有可能陷入一场灾难。进攻：三层桨座战船通常都以出海战斗为主，在海中航行时，一般将桅杆放倒在船舱中。交战时才将桅杆升起，张帆快进，直到战斗结束。当然，有些船的帆就再也没有收起的必要了，在海底，残破的帆可以充当战败者的耻辱旗和裹尸布。兵力：甲板以上，配备重型步兵，标枪投手和弓箭手，他们依靠盾牌保护自己，并且根据各兵种特性，在近距中距和远距伺机杀伤敌人。封闭在底舱内的桨手可以作为必要时的兵力补充。但通常他们地位低下，各自被铐在沉重的桨上，不走运的时候，常常随船身上数万枚木钉一起葬身海底。桨手的生命和木钉一样不值钱。技术参数：船宽6米，船长37米，桨长4米，轻冷杉木船壳，黄松木龙骨，自重50吨以上，满载排水量100吨以上，造价一千五百金以上。船上既没有厨房也没有盥洗室，更没有多余的舱室携带阿娇阿乖或者死了一个礼拜的饭岛爱。每到吃饭时，三层桨座战船就要靠岸，以便给战船上的人员做饭。每一份食物都用天平精确称量，比照太空船标准，不得超重一斤一两。所以，这种武王级驱逐舰，被称为百分百战船。龙虾在补给舰的餐桌上，可口可乐在补给舰的售卖机里，PLAYBOY在补给舰的书架上，蔡依林在补给舰的MP3里，保险套在补给舰的小袋袋里，死了一个礼拜的饭岛爱自然呆在补给舰的床上——只怕你没兴趣。这种王后级补给舰体形庞大，缺乏战斗力。没有撞角，相反倒是敌人战船撞角的良好目标。船宽11.4米，长32米，载重100吨，比作战舰宽一倍，四桅四帆。这种母舰拥有出色的载重量，三层舱室可以装得下秦国的国库和历朝历代的国王。在底舱甚至设有厨房，有砖砌炉灶，设备完善。甲板以上设有防跳帮网，用以自我保护。这种绳网可以防止敌方水兵跳帮爬上船。但恰恰是这些网在沉船时成为水兵们的牢笼。昭王元年，这种级别的首舰下水当天，经验严重不足的水手将帆升得非常蹩脚。当船只在渭水中转向时，升得很不对称的帆使船体右倾更加严重，导致水兵和秦国国库一下都滑向右舷，进而造成船体倾侧，触礁破裂，浑浊的渭水大量涌入，很快就使船体翻沉，全船一百余人悉数溺毙。这种船从此得到了黑寡妇的恶劣外号。一艘王后级的补给舰，一般情况下可以满足五艘武王的需要，所以，一个基本型的舰队，就包括六艘舰船——自从首舰不幸沉没之后，也仅剩下一艘这种王后。母舰的四面巨帆活像给恐龙穿的裙子，通常拖后行驶在舰队右舷。鉴于遂行战斗时，敌方军舰酷爱优先攻击温顺笨拙的母舰，因此一旦接敌，武王舰队将不得不变换队形，一只眼看着进攻的方向，一只眼留意保卫母舰。尽管有种种机动性上的不便，海军还是拥有秦国强大的陆军不具备的优点：“凡师行，因粮于敌，最为急务。运粮不但多费，而势难行远。三人饷一卒，极矣。若兴师十万，辎重三之一，止得驻战之卒七万人，已用三十万人运粮，此外难复加矣”。而一支携带充分的舰队可以远距离作战，相当长时间内不必担心后勤补给问题。这就仿佛解放了军队的双脚，给了他们最大的自由，可以深入敌国腹地。但秦国的海军受地理条件限制，说到底不能用作战略力量，连战术力量都算不上，它只是强国的点缀，是有力好戏的武王的昂贵玩具。秦国兴建海军，完全是野心勃勃异想天开的武王一时兴之所至。一力推动海军事业的武王一死，这劳民伤财的舰队就下马，船坞也拆作他用，止余六艘基本完工的舰船，冷冷泊在渭水河中，令人嗟呀不已。五艘驱逐舰，分别以鼎命名，旗舰曰龙文赤鼎，其余谗鼎，刑鼎，##鼎，%%鼎。补给舰为司母毋鼎号——自然是武王起的名字。忽如一日，这支被打入冷宫的舰队活转了来，解散的水师吹响集结号角，一桶桶物资堆成小山，一队队苦役犯扛起沉重的木桨，列在岸边，等待登舰。木声丁丁，有人爬上桅杆，钉上一面黑色的海盗旗。白起的手腕被铐在一根编号为二七一四九的红木桨上，那桨足足有一百斤。有人告诉白起，从此，他的名字就随桨称为27149。9
两个女人咸阳桥一桥飞架，状如彩虹。庶长章的军队正在过桥。他奉命去骚扰韩国，踢一踢韩国丰满的臀部，挑一两座肥肥的城池割下来，因为秦国快过年了，要用到肥肉。六国就像六条肥肥的猪，圈养在天下，理所应当分期分批把自己贡献给强大的秦国。韩国因为不走运，偏偏和秦国做了近邻，以此常瘦——所谓为伊消得人憔悴，说的就是韩国。除了割一块肉回来，庶长章还要顺便杀一个人，一个秦人，一个骄傲的秦人。听起来仿佛是三个人——不错，一个秦人的命，抵得上六国三个人的命。就像同一时代荡平地中海的罗马人，常常骄傲地说，“我是罗马公民”。几个世纪以来，凡是真心实意讲出这句话的人，莫不从中感到极大的鼓舞，这句话体现出罗马人那种雄视四海气吞八方的霸主气概。秦人也是这样，也许庶长章要杀的那一个，还要更加骄傲一些——虽然那只是个苦役犯，编号27149。庶长章记不得他的名字，他只知道这个27149当过小偷，把庶长章家的土墙挖了一个洞——却没偷走分文。庶长章还知道，这个27149转过天来，当街朝他丢鞋子。庶长章不得不疑心，那天深夜他在家中与几个朝臣秘议谋反的事，被那小偷偷听了去。庶长章冒汗了，像三伏天里的一口大猪一样冒汗了。连坐，是秦国刑罚的显著特点。通常是株三族，如果你碰巧长得非常不顺人家的眼，也有株五族的。而谋逆属十恶之首，当诛九族。这九族小大几百号人的命，都挂在那小偷的嘴巴尖儿上。他的沉默，值十锭金子。即使是庶长章这样一个军功赫赫的将军，也无权当街格杀一个普通秦人。他得费一点周折。庶长章取消自己的休假，临时请缨，替下另一个将领的差，带上那一营包括27149在内的苦役，去打韩国。一片落叶，可以隐藏在一堆落叶里。为了隐藏一具尸体，庶长章想，他该制造多少尸体呢？庶长章的战马仿佛明白了主人的心思，浑身肉颤起来，不安地轻嘶一声。庶长章下意识一勒马缰，该死，连马都要说话了。庶长章经过咸阳桥上一个素衣女子时，不客气地擦撞了一下，把女人撞出去一步远——教她知道，下回看见长官时该躲开些。那不识相的女人却不肯后退，庶长章正待开口呵斥时，却见那女人眼光异样，显见得是个瞎子。“好人，”女人摸萦着上前一步，抓住庶长章的大腿，“将军，见过我家兄弟么？他叫白起，在军中服苦役。”她的声音轻巧，仿佛春天的雨点儿。庶长章呻吟一声，脑中森然。他想起来这名字，这名字听起来比27149要有些模样。“那不是紫石街白起家的姐姐么？”队伍中一个苦役犯嚷道，“白起上船了，身上拴着根一百斤的木头桨哪。”庶长章脖子后头发紧，他转回头去问那厮汉，“你说什么？”“本来是我的差，”那汉啐道，“老子晕船，不喜欢脚下的地滚来滚去的，就跟白起那小竖子换过来啦。”话音刚落，一支舰队从船坞中兜转出来，一路驶向这边桥下。挨鞭的汉子望见，叫道，“船队来啦！白起的姐，你可伏到桥栏上张着些，你兄弟就要过去啦。”他的声音淹没在由远及近的一片欢呼中。舰队扯足了白帆，一字形鱼贯而过，看的人都喝采——倒似起了一片春潮。纷纷喧哗中，只有庶长章和那瞎眼女人呆呆凝立，神色戚然，也不知在想些甚么。三个月后，庶长章的军队回来了，带着缴获的军旗，两座城池的地图和韩国的一大笔贿赂。经过咸阳桥时，庶长章惊奇地发现，那个盲目素服女子仍然立在桥边，向渭水水天相会处张望。这支队伍中却再没相识的与她招呼。庶长章漠然，他带去的那支牢营苦役，三百人尽殁——好大一堆落叶，可惜掩了白地。庶长章慢下马来，若有所思。“将军，”那女人摸索过来，抓住庶长章的大腿，“好人，见过我家兄弟么？他叫白起，在船上做……”“你叫什么名字？”庶长章温和地问。他自己也纳罕，竟然是喉中梗梗的腔调。三个月不见女人，这瞎子触手处，大腿上一阵一阵麻上来。战马听见庶长章这副腔调，浑身肉颤，胯下那具马勃悚然动弹起来。“民女百雪，”瞎女人似乎感觉到了异样，撤手低声，问道，“将军，前番挨鞭的那个汉呢？”“死了。”庶长章问，“你住哪里？”“紫石街。”“好，”庶长章心中莫名躁动，“今晚我来寻你。”“我兄弟叫白起，在船上做……”百雪低了头，两臂拢在胸前，身上瑟瑟。“忘了他吧。”庶长章挥鞭，有意无意抽在马胯处，那马负痛，前窜出去。人和马其实是一体的，庶长章想，也许骑得太久了，血脉相连，心意相通了。他把马骑到军马场，解放鞍鞯时，一百匹母马好奇地围了来，嗅一嗅风色不对，咴咴尖叫着逃开。庶长章拍了拍马颈，对马说，过你的周末去吧。草场以远，静静的渭水河接天处，悠悠一片白帆影影而来，惊得庶长章脚下一软，几乎要站不住。揉眼定睛再看时，却是一抹白云，冷冷笑着，仿佛包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不紧不慢地飘远了去。庶长章热水沐浴良久，吃了顿大餐，换了家常惯穿的衣服，天黑下来时，坐了马车，奔紫石街而去。他也私藏了一个秘密，藏了太久，藏在心中，藏在胯下，酸涩着不堪对人讲述。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居然会去找一个瞎眼睛女人。三个月后，宣太后的四驾轻便马车途经咸阳桥时，停了下来。车窗帘扰轻挑，宣太后颇感兴趣打量着桥栏边一个素衣女人，开口问道，“六个月了，你在等谁？”“好心人。”百雪摸索上来，随车武士待呵斥时，宣太后摆手制住，静俟百雪摸到车窗框上，在云纹上轻轻触摸，“我家兄弟白起，在船上服役。这个坐得起车的阔气姐姐，你家可有官人在水军当差么？”“我家官人不幸没了。”宣太后温颜道，“不过我还有个兄弟，也还争气，可以依靠。”“果然是个阔气姐姐。”百雪羡慕了一回，微笑道，“我家兄弟也不差，他——想必船划得极好。”“嘻！”宣太后道，“甚矣，汝之不惠。虽然是弟兄手足，等了六个月，也实在过份了。忘了他吧。”又三个月后，宣太后的马车再次停下来。“从前我官人在的时候，有事没事常常把腿放在我身上，我不堪重负——你想，男人的腿多粗啊，”宣太后忆及从前，莞尔笑道，“可当两人情欲大炽，上床求欢之时，虽然他全身压在我身上，我也不觉得沉重。”百雪听了脸红，她想起了庶长章。“嘻！”宣太后道，“甚矣，汝之不惠。就算你等的是你丈夫，等了九个月，也实在过份了。忘了他吧。”又过了三个月，宣太后的马车第三次停下来，这次她若有所思，只简单说了一句话：“能让一个女人等上一年的，不会是兄弟，不会是丈夫，”她意味深长看了百雪一眼，“我刚好也有个儿子，如果他远行，我会等上他一辈子的。”百雪的脸霎时变得苍白，“求求你，不要说了。”“水军有消息了，”宣太后想了想，说，“忘了他吧。”马车奔驰起来，宣太后琢磨起父女乱伦这种勾当来。这种事情的后果，你生下来一个儿子，却只能对外谎称是兄弟。下贱的女人啊，你为什么不去死？第二天，宣太后的马车再次经过咸阳桥时，侍女放下帘子，说，那个瞎眼睛女人晃了一下就不见了。“嘻！”宣太后心不在焉道，“大概是投河了。”百雪是投河了，可是她没死。她砸落在一条过路的小舢板上，河水锦缎一样波动，卸去了她大部分冲力。舢板靠中间坐着一个桨手。桨手静静望着夕阳，一点儿也没被百雪吓到。等风平浪静了，他转回头来，认了认，慢慢说：“姐，你有这么想我吗？”百雪听到这个声音，浑身剧震，她甚至没听明白这话的含意，她只是为这个声音愕然。她手足并用，爬到那人身边，一双手抖抖的一路摸到那人瘦削的脸上去，“是你吗？”“好像是吧。”白起不耐烦地笑了笑，捉住百雪的手。两人就抱头大哭起来。斜阳下，渭水河不语，自顾蜿蜒而去，似有满腹委曲，满腹辛酸，却无人可诉。宣太后的马车疾驰而去，秦国发生了重大变故，等着她去砍几颗头——如果杀头能解决问题的话。一年前派出的威武舰队，由力士任鄙，乌获统领，浩浩荡荡开出咸阳桥下，一时盛况轰动全城，一年后，只剩下两个败将，灰溜溜自桥上走陆路回来了。舰队竟是全军覆没，去抓捕的逃臣也没有着落。这绝对是秦国的奇耻大辱，也是宣太后的危机时刻。铁女人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顶住国会的强大压力，一意孤行，派出航母舰队攻打马岛，她冒的风险显而易见：一旦失利，她就只有卷铺盖离开唐宁街。宣太后面临相似处境，而且只有更糟：她的舰队战败了。万金打造的舰队拼光了，一个违法的逃臣逃脱了。秦法的权威受到空前挑战，一年来貌似平静的政局，正在暗暗酝酿着一场大乱，单等一个借口，一个理由——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合适的呢？宣太后清晰地预感到，暴风雨就要来了。